皇村回忆

死者

在皇村——如今已改名为“普希金村”了——这座坐落于圣彼得堡郊外的小城镇中曾经冉冉升起过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他曾大展其才华的这所中学当然也以诗歌为傲,林立的学生诗社甚至用竞赛的方式来争夺用他的名号自冠的权利。十六岁的莫列斯基认为这种竞争无趣到了可笑的地步,刚入校的时候他还观摩过一次每年一度的皇村学生诗会,看着每位刻意模仿普希金穿上紧绷绷的礼服与高筒皮靴的学长站成一排,挨个摇头晃脑地念诵那些将俄国历史典故以韵律方式串联起来的句子,不禁感到自己面前的景象正是那著名的猴子们与无穷尽的打字机,而他可没耐心等待这些猴子中的哪一只凑巧敲出了《哈姆雷特》,提前离席(这种行为是违反诗会礼仪规定的)时他嘟囔着,旁座的学生们都清楚地听见了:

“看起来我将在死魂灵中间耗费最青春的时光。”

因为莫列斯基的抗拒,他所在的无名诗社只分配到了一个久未打扫过的废弃教室,透过唯一的肮脏的窗户玻璃能看见喷泉旁普希金雕像的背影,他高挥着钢笔与诗卷的臂膀。黑板因太长时间没有擦洗过而蒙上了一层厚茧似的灰尘,木头讲台被虫蛀空了,风吹过时能听见空洞的山谷般的响声,粉笔盒里尽是蠕动的幼虫,也没有桌椅。莫列斯基与他的追随者入驻这间教室的第一天就把讲台给劈成了柴火,掰开窗户,在室内开了个篝火狂欢晚会,用最便宜的伏特加和奶酪香肠。所有人都被黑烟熏得一边流泪一边跳舞,伴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从此那个地方成了整所皇村中学里堕落的代名词,只要是校规上写着禁止的都是他们的作业清单,而堕落总是令人垂涎的,关于莫列斯基的神秘故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女学生之间流传开来,后来甚至有人说米·莫列斯基本身就是个假名了。

当然,校方曾数次单方面宣布过这个诗社是无效的,“本校不存在这样的学生团体”、“宣扬该团体活动的学生将受到留校察看处分”,直到“该社成员的一切行为与本校无关”。教室的门窗都被钉死了,但莫列斯基总有方法拆开门板上的木条,甚至动用过电锯。想要加入莫列斯基的诗社的新生们只需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写在黑板上,但这些邪教徒们从来不按照行列写字,字体花样百出,还有人另添上自己的座右铭,净想着如何用这来之不易的自我介绍的机会吸引前辈们的注意。

可怜的莫列斯基夫妇被校方传唤与家访的次数如此之多,乃至于玛利亚·安吉波夫娜·莫列斯卡娅已经能清楚地分辨那些名字相仿的学生工作处主任各自喝茶时爱放多少糖。当校长气势汹汹地带着他的几个副手像催债般再次登门的时候,不再称呼老莫列斯基为“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而改称“莫列斯基先生”的时候,他们向他发布了最后通牒:

“由于您的儿子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莫列斯基在我校的斑斑劣迹——在此不一一列举——皇村中学校方决定,若他不立刻向学生工作处表明并保证将会停止这些行为,则将他从我校学生中除名。”

当时的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正为政府征收他种植园土地的事务而心烦,已经厌恶了接待这些满口官腔、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于是止住了玛利亚·安吉波夫娜给他们的茶杯里放入方糖的手,冷冷地抛下一句:

“假如您们能找到他,请将这些话再向他重复一遍。另外告诉他,如果他还敢回家来,我就像对待夜贼一样打断他的腿。”

米哈伊尔·莫列斯基最终被皇村中学开除了,连中学毕业证书也没能拿到,但他仍然像鬼魂一样时不时闪现在校园中,在那间被贴上又撕毁了重重封条的破落教室里。他们集会,念诵那些在药物作用的“灵光一闪”中写出来的句子,搜索俄罗斯广阔土地及浩瀚方言中的每一句骂人的脏话并且将它们按照十四行诗的交叉韵和环抱韵拼凑起来,用整卷整卷的厕纸扔满校长家的屋顶。欢迎新生亦是每年必不可少的工作,他们模仿二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党人的行径悄悄地进行地下活动,连接头的暗号都戏谑地照抄《震撼世界的十天》里的句子,“只要俄国人还尚存一息,就将继续革命!”。于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就这么扔进了位于圣彼得堡尤里街172号的露娜季卡娅家带花园的独栋房屋的围墙里,里头写着:

“致黑袜子·露娜季卡娅:

请于1月6日晚九点前来能看见普希金背影的教室里。M.M”

 

冬妮娅

当冬妮娅拾到庭院里落在苹果树下的纸团时,那已经是她拒绝上学的第三天夜里了。她中学之前的课业全部都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完成的,法国来的女家庭教师(后来被证实是奥地利人,露纳季科夫先生,一个忠实到偏激的爱国主义者,因为她谎报国籍而赶走了她),到十五岁为止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第一次是被母亲抱去教堂洗礼,第二次是在自家花园里拍摄一张举着阳伞的照片,第三次是陪母亲去圣彼得堡大剧院观看一出糟糕透顶的《安提戈涅》,第四次是去参加祖父的葬礼,第五次是首度参加街区教堂的子夜弥撒,第六次是……出门的经历从没给她留下过好的记忆。突然之间她被要求去正常的——优秀的中学上课了,父母为了弄到这张录取通知书动用了不少过往的人脉(露纳季科夫先生除了是一位爱国主义者之外还是教育部门的退休干部),具体是怎样动用的对于她来说太过复杂,最终接到的理由是“因为你的脸上已看不见青色的血管了”,这跟去中学读书有什么联系,冬妮娅也没有明白。但父亲的话就是她关于逻辑学的全部研究素材,如果她的想法跟父亲的话之间出了差池,那么必然是她的想法需要纠正了。

开学的日子里春光特别温暖,所有人都被这十年难遇的暖和季节给迷倒了,尤其是她的女同学们。制服裙底下搭配什么样的袜子是她们在皇村中学第一次亮相的重点——我忘记说了,冬妮娅和这些女同学一样被父母寄予了在皇村中学找到理想的未来夫婿的厚望——蕾丝白袜子,紫罗兰色丝绸袜子,酒红色打底的方格袜子,或者不穿袜子,冒冻露出一双丰润的大腿,而冬妮娅为了避免晒伤不得不穿上厚厚的黑色棉绒连裤袜,直到她不经意间听到“瞧那位黑袜子”的议论之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黑袜子的称号伤透了她的心,次日起她就反锁了卧室的房门,用静默和绝食来抗议上学,无论露纳季科夫先生如何在门外叫嚷、威胁、哀求都无动于衷。

自然她也不会知道有好事者将“黑袜子·露娜季卡娅”的名字和住址写在了那间教室的黑板上,层层叠叠的名字之间的夹缝中。第三天夜里她实在饿得难受,等父母都睡着了之后偷偷去厨房冰箱里吃一点前晚剩下的冰凉的炖菜。不再有春光照耀的夜晚,寒意从这栋静悄悄的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来,她没穿袜子的光裸的两腿并在一起直打哆嗦,就是在那时她从碗边抬起头来,偶然瞥见那个纸团以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围墙,掉落在苹果树的枝杈间,又被夜风吹落。

这天是一月五日。翌日早晨,细心到可以被称作神经质的露娜季卡娅夫人发现了空空的炖菜碗,并且迅速地转告了她丈夫,于是他们奔至女儿的房门前一齐嚷道:

“冬妮娅,如果你还不去上学,冰箱里连一勺奶油也不会给你留下。”

但他们不知道女儿已经跳窗逃走了,她的阳伞如同魔法般减缓了从二楼下落的重力加速度,好歹没让她摔断骨头,趁着夜色一瘸一拐地溜进了皇村中学的校园,找到喷泉旁全黑的普希金大理石像,这个白得诡异的瘦小女孩就躲在他伟岸的背影中四处张望,看见了那扇泼满红色油漆的窗户。她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教室里饿着肚子等待那位M.M的出现,恰逢月经来潮,她感到股间无法控制的暖流染湿了那双黑袜子,于是尴尬地将袜子脱到膝盖处。粘稠的血浇在泥灰地面上,满目黑红色,她沮丧极了,光屁股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将脑袋埋进双膝之间。在饥饿和下腹绞痛中她开始胡思乱想:现在几点了?我会不会死在这间教室里,一个月后才被发现尸体?为什么我的血不是白色的?

直到窗户从外头被打开,夜色与月光漏出一线投射在地面上,M.M——米哈伊尔·莫列斯基提着一扎科罗娜牌啤酒跳了进来。冬妮娅泪眼模糊地望向他。

他瞥了一眼她这狼狈的模样,好像没注意到她纯白色的头发和睫毛,还有地上那一滩狼藉的血,只是一边用牙齿咬开啤酒盖一边问道:

“您就是切里内耶-秋里奇*·露娜季卡娅?您的名字是否写错了?”

“我叫安东尼娅。”她愤愤地带着鼻音回答。

“不,我是说您的姓氏是否写错了。露娜季卡娅,而非卢娜季卡娅*?见到您之后我确信了,您的族谱一定是蒙月光笼罩的,安东尼娅。现在我去给您找块干净的毛巾来,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我想喝点热汤,”她吸了吸鼻子,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甜菜和菌子汤。”

M.M点了点头,利落地翻出窗户,又在窗缝边露出一只黑眼睛来:“要替您关上窗户吗?”

“关上。谢谢您——”

“米·莫列斯基。”

“米隆、米特罗凡还是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莫列斯基。”

“谢谢您,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

这段古怪的对话随着窗户合拢而结束了。幸好,在他怀揣着热腾腾的甜菜和菌子汤盒和干净毛巾回来之前,还没有诗社成员早到。他蹲在地上盯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完,眼神就像盯着一只松鼠啃食坚果,直到她从盒边露出油光光的嘴唇,还有被浓汤浸湿的一绺白色头发,莫列斯基才站起身来,转身背向她,朝空气行了个躬身礼:

“您清理吧,安东尼娅·卢娜季卡娅。”

冬妮娅尽力想擦去地上的血迹,可是有些已经干涸凝固了。她把毛巾垫在大腿之间,笨拙地提上黑袜子,将裙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这时莫列斯基已在抽烟了。他好像是对着黑板上那个被楚楚可怜地挤在粉笔字的夹缝间的“黑袜子·露娜季卡娅”问道:

“待会儿您跟我跳支舞吗?”

她点了点头。莫列斯基仿佛是用后脑勺上的眼睛看到了这回应似地笑了起来。

 

那之后冬妮娅穿着黑袜子每日照常出席。没有人再喊她切里内耶-秋里奇,因为她那永远固定在阴影中的座位和不去体育课的特权,以及别的什么原因,大家开始像忌惮东方巫女那样忌惮她。露纳季科夫夫妇被独生女的离家出走给吓得哭泣了半夜,几乎惊动了邻近三个街区的警察,看到她平安归来,露娜季卡娅夫人痛哭着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而冬妮娅几乎每一次翻开课本时都能看到扉页上又添了两行新的铅笔字:

“致安东尼娅·卢娜季卡娅:

请于放学后前来能看见普希金背影的教室里。M.M”

在那间被钉死的教室的黑板上,夹缝里的不起眼的某个名字被擦去了,换成了“冬妮娅”。

 

 

*切里内耶-秋里奇:черные-чулки的音译,原意为黑袜子。

*露娜季卡娅:此处冬妮娅的姓氏写作Рунатикая,词根来自руна(羊毛),符合以职业作姓氏的姓氏起源说;但莫列斯基认为她的名字应写作“卢娜季卡娅”(Лунатикая),词源来根луна(月亮),两个词发音几乎一样。

 

死者

诗社的活动仍在继续,并且几乎都在夜里举行。活动结束之后几乎都是黎明时分了,莫列斯基踩着露水负责将安东尼娅·露娜季卡娅安全送回尤里街172号带花园的独栋房子里,让她踩着肩膀翻进位于二楼的卧室里,并且在父母的早安送达时装作睡眼惺忪地刚刚醒来。当她第一次趴在窗边对他说“谢谢你”时,莫列斯基好像眼疾手快地逮住了她的一个弱点似地眯着眼睛,低声念诵起来:

“她一时失言,将客套的您脱口说成亲热的你……”

冬妮娅闭上眼睛,小声接道:“于是一切幸福的遐想,在恋人心中被她激起……”

“我满腹心事地站在她面前,”

“把视线移开,着实无力。”

“我对她说,”莫列斯基骑在围墙上对冬妮娅一字一顿地比着口型,“您多么可爱,”*

还没有等她接上最后一句,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尤里街清晨的鸟雀啼鸣声中了。白天他躲在图书馆地下室最深处的金属书柜后面,那里塞着永远无人问津的艰涩的哲学原本和未经翻译的大部头外文著作,一边读书一边打盹,等待昨夜残留在体内的酒精分解,冷了就把围巾裹起来。他用从图书馆偷出来的书换取一点儿面包钱,一月六日晚九点的甜菜菌子汤让他把最喜欢的两部带插图的植物图册给拱手送人了。Beta vulgaris et pleurotusostreatus!* 交易完成时他这么狡黠地说道,但对方并没有听懂他口里这些稀奇的单词。

米·莫列斯基于皇村中学的威名在逐渐消失。那间能看见普希金背影的教室被校方用水泥填满了,当晚被抓包的诗社成员几乎都受到了严厉处分,日渐稀疏懒散的活动让这些原本狂热的年轻信徒们再也提不起劲来,他们开始缺席,背后议论着莫列斯基不会跳舞了,或许他从街头黑帮那里染上了毒瘾;这和笼罩在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光辉下的皇村中学可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尽管堕落令人垂涎,人们仍然会在危险面前望而却步。

冬妮娅换了新课本,扉页上不再有铅笔字了,但她每天放学后还是躲在普希金的背影中等待M.M出现。有时他会,更多时候他没有。这天晚上,七月六日,莫列斯基一言不发地送她回尤里街,夕阳缓缓地溶入高楼大厦的森林之中,他们路过172号带花园的独栋房子,苹果树的清香溢出那堵高墙,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向前走去,朝着圣彼得堡火车站台的方向。

他们买了两张最近的班次,终点站在索契。火车有节律地摇晃着,从上下卧铺那里传来人们的鼾声。他们在车窗旁带方桌的座位相对而坐,两人都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飞快地向后掠去,城市的灯火隐约闪现。到达索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这个时间在别的城市只有酒吧、旅社和24小时便利店还开着,但索契不同:索契的海洋馆正赶上最后一波检票时间。海洋馆里几乎没有游客,偶尔能看到几个失眠还穿着睡衣睡帽和拖鞋的本地老人,在水箱前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玻璃后面被豢养起来的北极狐和北极熊都睡着了,走廊里的灯光也纷纷暗下去,只有跳跃不已而显得神秘莫测的水光映射在地板上。

 

 

*“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此诗为普希金的《你和您》,最后一句是“心里却想着:我多么爱你!”

* Betavulgaris et pleurotus ostreatus:分别是甜菜和侧耳菇的拉丁学名。

 

冬妮娅

冬妮娅站在空空如也的水箱面前,水波的阴影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浮动,她将手掌贴在厚厚的玻璃上,隐约能感到里头的水温。

那只巨大的、优美的生物出现了,原本似乎能将冬妮娅吞噬进去的水箱此时对它而言也显得太过渺小而单调,它发现了他们,隔着玻璃亲吻了一下冬妮娅的手掌,接着便悠然游向一边。

“Delphinapterus leucas.”*莫列斯基说。

冬妮娅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她没听懂这句话。这股浓厚的令人窒息的忧郁紧紧攥着她的心脏,使她有种喘不上气来的弥留之际般的绝望。随着那几个失眠老人嘟嘟囔囔的脚步一起,他们无言地走出了索契海洋馆,径直走向了旁边挂着手写的“住宿、休息”标牌的民宿旅店,踩着厚棉布地板沉闷地走上二楼的客房。

我们第一次一起走上通向卧房的阶梯。她想这么说,但嗓子里堵着一股难言的苦咸味,就像海水,仿佛一开口就要汹涌满溢而出似的。一直到莫列斯基背对着她脱去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时,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这猜想将她的满腹海水变成了北冰洋,从头顶悚然到脚跟。她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使她难过了,这感觉和半夜里攥紧被泪水浸湿的棉被、思念着再也不会见面的梦中的朋友时的感觉一样。

梦醒了:他背上唯一完好的地方,是他自己的手臂够不着的地方。

 

* Delphinapterus leucas:白鲸的拉丁学名。

 

死者

等到终于有通往圣彼得堡的第一班早车,他们回到皇村时,已经将近中午了。露纳季科夫夫妇又发疯了,这回无数只手中的一只终于抓到了他们的脚踝,米·莫列斯基没有被警察送回自家的庄园里,他在拘留所见到了久别的父母和妹妹拉里莎。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栗色的头发扎成粗粗的三股辫披在肩上,穿着时下流行的撕边短裙,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蕾丝白袜子上时笑了笑;而她透过铁栏杆定定地凝视着米哈伊尔,好像有一声爆破音开头的呼唤*就堵塞在嘴唇后边,只是她紧紧地抿着,不让它飘飞出来。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按他之前说的那样打断他儿子的腿,反而在接他回到庄园之后任凭他成天和那些发霉的书本一起睡在阁楼上,回家之后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说过,餐点也是错开的:米哈伊尔的一昼夜好像有五十个小时。在这样的昏天黑地不知多久之后,米哈伊尔又像野猫一样在半夜悄悄离开了家,没有搭便车,徒步走到了圣彼得堡城市另一端的尤里街172号,带花园的独栋房子外面,此时街区教堂里报早的晨钟已经响起,古老而幽冥的回声如死去的魂灵一般在天刚蒙蒙亮的街道上游窜。他从随身的牛皮封面笔记本里撕下一页,垫在围墙上匆匆用铅笔写道:

致安东尼娅·卢娜季卡娅

我将钟声长鸣的城市献给你*。M.M

接着将它在手心里揉成一团,于圣彼得堡的晨钟里挥臂将它扔进庭院里去。纸团落在苹果树光秃秃的枝头上,接着被早晨的冷风吹落在地。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冬妮娅几乎是滚着下了楼梯,穿着制服裙和黑袜子,向他飞奔而来。

莫列斯基拢起手心,护着火苗不被晨风吹散,点燃一支香烟,在缭绕不散的烟雾中等待冬妮娅跑到他面前。冬妮娅来了,衣领的扣子没扣好,雪白的胸脯上下起伏,简直像发了急病的哮喘病人似的。

“米拉,”她艰难地开口说。莫列斯基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爆破音开头的呼唤:брат,哥哥;或помогите,救救我。

*“我将钟声长鸣的城市献给你”:此句出自茨维塔耶娃《致阿赫玛托娃》,全句为“我将钟声长鸣的城市献给你,还有我这颗心——阿赫玛托娃!”阿赫玛托娃被称为俄国诗歌的月亮。

 

冬妮娅

冬妮娅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和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没有去捡那个纸团。她看着它飞过围墙,就像去年一月五日的晚上。

她看着太阳逐渐从高楼大厦的森林中升起,早晨的光线并不算刺眼,但足以使她色素不足的眼睛剧痛、流泪,她感到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被这阳光所撕扯着,直到自己成为一个赤裸裸、血淋淋的人形。

冬妮娅闭上眼睛,两肩颤抖着抽泣起来,感到有一片阴影替她挡住了光线。她明白自己的心里已经足够平静,只是身体还如此迟钝,在不受理智控制地颤栗,显得自己还像个会计算出门次数的小姑娘。她最终想好了要说的话。

“米拉,”她说,“До свидания.*”

“До свидания,切里内耶-秋里奇。”

那片阴影离去了。阳光从楼群的缝隙间透射出千万道光芒,将她包裹起来。

 

听说米哈伊尔·莫列斯基烧掉了自家庄园的事情时已经过去了半年。他当初与之打趣“同志,请牢记圣阿林上校*的教导”的那位帕维尔成了冬妮娅的男朋友,以及能看见普希金背影的诗社的新领导者。莫列斯基跟过去的朋友断绝联系很久了,在皇村中学的同届学生心中他早已死去,这件新闻让他的名字重新苏生过来。

“他该去哪里坐牢?”有人问。

“或许克日木监狱,或许去西伯利亚,”帕维尔答道,“不管是哪儿,等着他的可有苦头吃了。我希望他出狱之后还能回皇村来看看,说不定写首诗——题目就叫《皇村回忆》*。”

“得了吧,这笑话并不好笑。”又不知是谁说道。

 

拉里莎的死正赶上街区教堂重建,他们把报晨钟楼整个儿给爆破了。那天很久之前就对周围的居民大张旗鼓地发布过警报,每家每户都准备了核避难级的急救包等用品,结果在安全范围之外只听到一声令人们失望的闷响,不过钟楼还是就此倒塌了。电子钟已经普及,除了已经大限将至的老人们,谁都不想再听这恼人的晨钟了。街区教堂里的教士们也都戴上了瑞士表。可奇怪的是那天圣彼得堡的居民们似乎又听见了钟声长鸣,从尤里街172号带花园的独栋房子里。

 

 

*До свидания:再见。

*圣阿林:St Alin,斯大林。

*皇村回忆:普希金著名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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