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酒令

跑跑姜饼人
来一杯吗?组 吸血鬼饼干&气泡饮饼干

宴会场靠后的酒吧巷如今早已不是个寻欢作乐的去处,倒像是个飞车族们在城区公路上嚎叫了两个小时之后下车解手的好地方。这也难怪,因为魔女的宴会场废弃了有些年头,除了掘墓者没有饼干想要光顾这片满是蝙蝠且粪尿横流的土地,而酒吧巷地处两块倒塌的梁柱形成的天然缝隙之中,入口还被一条斜插进地面的钢筋挡去了大半。它曾经面朝一片真正的海,靠近一个真正的码头,海岸边有一排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牛眼糖果矮桩,被浪花磨蚀得圆滑透亮。诚然,这不是海妖精饼干歌唱的那片传奇大洋,但偶尔确实能看见水果糖梭鱼从海面上跃起,航线的那头连接着皮纳塔糖果王国的港口,海盗也曾扬帆在这片水域中肆虐。如今他们都成了徘徊在废墟中的幽灵鬼怪。

原本竖在“起司”酒吧门口的那只红色的灯箱被搬到了后门旁边的排水管处,被脏水溅上了许多油污,从傍晚开始就没法从周遭的浑浊色彩中分辨出它上头的花体英文“Cheese”了。钉在墙壁上的木头招牌则用红漆涂改过了,起司“饮料吧”,出售矿泉水,果汁,花草茶跟香烟,写着“鸡尾酒”的那行被抹去了。已经快到了黎明时分,巷子里透出天空的一线铅灰色,远远地能听见不知名的鸟雀的啁啾。气泡饮饼干正准备将门口的营业牌翻到“关闭”的那一面,一抬头的功夫,玻璃门的另一侧,一个裹着黑斗篷的高大影子挡住了迷蒙的晨光。

来者脸色苍白,一头长发红得像夕阳辉映中的河水,被严严实实的黑斗篷映衬得更加不见血色,几乎像是个生面团,但毫无疑问焕发着独属于夜行者的危险与从容。你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生经验,就能一眼分辨出凌晨四点起来晨跑的泰拳小子和在外整夜游荡的老滑头之间的区别,但你必须在宴会场待上几年,像气泡饮饼干这样,才能看得出来客跟失眠成性的人之间那微妙的不同。他用几乎是轻蔑的眼光瞥了一眼气泡饮饼干,自顾自地坐到了吧台旁边,用长长的指甲依次在木头柜台上敲出一串悠闲的鼓点。这时候他才露出斗篷底下的装束来:荷叶边装饰的衣领开得很低,使他那凸出的奶白色锁骨显得更吓人了,袖口边用绞了宝石的丝线绣着一圈十字形的花纹,都是上好的料子,只是款式像三个世纪前流行的。

“我要一杯安茹。”

气泡饮饼干好笑地打量着他,回到了吧台后边。“先生,我们不供应酒精。”

“有谁说过‘酒’吗?我要一杯安茹葡萄汁,”他挑了挑眉毛,这时气泡饮饼干才注意到他鬓角边的头发像毛刷子一样短,“等等,我改主意了——我要波尔多混酿。”

“葡萄汁也没有。如果你愿意,先生,我可以给你调一杯橘子碳酸水,但这里连一片葡萄藤上的叶子都没有。我们是合法的经营者。”

“那就来一杯橘子碳酸水。”

气泡饮饼干将唱针拨到黑胶唱片上,唱片机吱吱呀呀地运转起来,黄铜声筒中传来有如蒙着一层粗亚麻布般喑哑的钢琴声。曲子名叫“幻想的极光海”。接着他打开了吧台上方的几盏橘黄色的吊灯,十分钟前他才把它们熄灭。气泡饮饼干将盎司杯、吧勺和雪克杯在柜台上一字排开,站在那儿陷入了思考,好像年轻的警察要凭着这些作案工具推理犯人的手段似的,最终耸了耸肩膀,从柜台底下取出一纸盒家庭装的橘子汁,然后从雪柜里开了罐七喜,像冲泡早餐谷物那样把它们倒进香槟杯里。

客人高高抬着下巴,似乎在等气泡饮饼干作出些什么解释。

“橘子,碳酸,水。喏。”气泡饮饼干回答。

“好……吧,”那个人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开罐芬达?”

“芬达没经过我的调制,就这么简单。”

那个人将冒着气泡的橘子碳酸水原封不动地推回给气泡饮饼干。“这杯算我请你的。你听说过吗?这附近有位调酒师,可以用矿泉水和香料茶之类的东西调出跟啤酒一模一样的味道。他使的那只摇酒壶是金色的。你真的该跟他学学。我可喝不下这个‘橘子碳酸水’。”

天已经彻亮了。但宴会场附近似乎一年到头都盘踞着阴云,此刻的黎明显得如此腼腆,只是蹑手蹑脚地尝试着通过玻璃门的缝隙往店内投入一线光亮,划明了白昼的界限之后才渐渐显得浓烈起来。这块饼干的位子挑得相当之巧妙,正好和气泡饮饼干一同被困在三角形状的阴影里,光亮的国界线紧挨着他的椅脚,却没有一丝一毫洒到他的黑斗篷上去。

这么亮堂起来,店里的破落景象也就一览无遗了。墙面上四处都是海报粘贴又撕去之后留下的黄胶,新近贴上的是一张冰上曲棍球比赛的宣传单,一张印着红头发女骗子照片的通缉令,还有一张小提琴演奏会的告示。角落里设置着驻唱台,立式麦克风光秃秃地站在那里,早就成了灰尘和蛛网的窝巢。

气泡饮饼干笑了起来。“您一定不常来这里。”

“我上一次来恐怕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金色雪克杯不是一块饼干,而是一个头衔。过去起司饼干太太曾经在这里买下过一幢别墅,她每年在那里举办三百场派对,然后挑选其中一场作为当年的鸡尾酒大赛,获胜的调酒师就被叫做‘金杯’。”

“后来呢?”

客人从气泡饮饼干手中接过那杯‘橘子碳酸水’,凑到嘴唇边啜了一口,味道显然不合他的心意,皱着眉头将香槟杯送还回去。曲子到头了,气泡饮饼干跳下吧台,去换了一张新的。小提琴的音色像绸缎幕帘一样轻柔地撩拨过柜台和座椅,掀开后头彻夜舞会的奢靡盛景,仿佛一低头还能看见女宾们那镶着宝石的软底舞鞋在旋转似的。热闹的舞曲搁在刚刚天亮的冷清酒吧里,显得气氛有些滑稽,倒像是一间不伦不类的咖啡厅。气泡饮饼干一口喝干了那杯‘橘子碳酸水’,将空杯子拿去水池冲洗,随手关上了吊灯。

“后来海水消退了,就像您现在看到的这样,留下一片满是垃圾和骸骨的谷地。起司饼干太太把别墅卖了,自那之后就一直荒废在那儿。”

“我是说,‘金杯’后来怎样了?”

从别人口中重新听到“金杯”这两个字,气泡饮饼干嗤笑了一声,背朝客人擦拭着香槟杯上的水迹。擦完了杯子,他不紧不慢地将它倒挂在吧台上方的杯架上,打开了角落里那个不透明的酒柜。柜子里林立着各式各样的空酒瓶,最前头一排是瓶身上画着触须海妖的宝瓶形黑朗姆,还有老牌的爱尔兰古法黑麦威士忌,有些瓶口上还系着写明年份的标签。只是这些都是空瓶罢了。里头干净得好像打磨抛光过一般。气泡饮饼干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空瓶依次拿出来,幽深而阴冷的小径尽头,像是全然没有被数年间海水的涨落与人们的去留所侵扰,安静地坐着一只烁烁生辉的如同崭新的金杯。

“三年前,那位调酒师靠一手白仙粉黛桑格利亚拿到了最后的金杯。当时我在起司饼干太太的派对上作侍应生,有幸看到他是如何调酒的。他当时可真是威风啊,柠檬要剜去坏皮后再用吧勺榨汁,雪克杯只摇十二下,为的是不让冰块溶化太多,冲淡饮料的味道。冰粉红色的鸡尾酒,飘着一层细细的冰沙,边上嵌着青柠和血橙,橙子皮一圈圈地挂下来。尤其是那瓶白仙粉黛,用的是他私酿的葡萄酒……”

气泡饮饼干闭上眼缓缓地述说着,时不时咂咂嘴,像是在回味那瓶独一无二的白仙粉黛的香气。说到这儿,他张开了碧蓝色的眼睛,凑近了面带微笑聆听着的那位客人。

“后来,没有派对了。‘金杯’赌在走私船上的生意毁了。他从此不再调酒,也不品酒,只会喝酒。没命地喝酒。为了在我这儿灌满他的酒壶,他把金杯用三个银币的价钱卖给了我。

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调出像他那样的白仙粉黛桑格利亚。你知道吗?或许我们这儿还留有一点点葡萄汁。不是波尔多混酿,不过我们也只有这些了。只有一点点,大概够您一杯的。”

他用两指夹住香槟杯的杯脚,像转笔似地轻而易举地将它翻了个个儿,有那么一瞬间,阳光照射在玻璃杯的杯沿上,迸发出白钻石般的色彩。气泡饮饼干翻弄着那只杯子,吹着口哨走进了酒吧的里间。

不一会儿,一杯桃红色的饮料就呈在杯垫上送到了客人面前。杯子里的冰块相互碰撞,发出轻快的铃铛般的声响,细小的气泡在半透明的汁液里不断升腾。那块饼干举起香槟杯,向他颔首示意。

“而我喝些‘橘子碳酸水’就够了。”气泡饮饼干用一只手将橘子汁浇进空杯中,声音里满是愉快,“干杯,这位……”

“吸血鬼饼干。”

“干杯,吸血鬼饼干先生。”

随着玻璃杯缘轻灵的碰撞声,吸血鬼饼干挑高了一边的眉毛,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惬意表情来。那双瘦极了的肩膀懒散地倚靠在椅背上,随着小提琴舞曲以一个巧妙的转音进入尾声,他让椅脚伴着旋律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

“你是否想过……小先生……海既然会消退,那么它也会归来?你是否想过,在几十年前,抑或几百年前,同样的事情就曾在这里上演过?”

“如果海还会回来,”气泡饮饼干带着得意的神情抿了一口他的橘子碳酸水,“那么那时禁酒令会解除,别墅、派对、气球、海水浴场和鸡尾酒比赛都会回来,而我将在起司饼干太太,或者任何一个脖子上围着棉花糖狐狸毛的女人手里,赢得一只真正的金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很清楚它将归来,而同样的故事会一遍遍地接续。你要知道,小先生,在你所熟悉的那片海涌上沙滩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比现在更荒僻的乱葬岗。我刚才说了‘荒僻’吗?不,不对,那时这儿很繁荣。在尸骸上曾经建立过一座壮观的葡萄种植园,那会儿,这里的葡萄汁还那样鲜美……”

“什么?什么葡萄种植园?”

“海的到来摧毁了一切。如今它们甚至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只言片语。”

吸血鬼饼干拖长了尾音,左手不动声色地将一枚金币藏在袖子底下。仅仅是一抬头的功夫,他就已经出现在店门旁,将杯中的葡萄汁一饮而尽,用魔术师般的神情举了举空杯,好像在示意自己手中没有任何机关可循似的,将它轻盈地搁在吧台上。

“我说过了,小先生。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呼哧一声卷起了自己的黑斗篷,就那样凭空消失在了眩目的日光中。气泡饮饼干追出了门,清晨冰凉的腥气迎面而来,但哪儿也看不见这位神秘来客的身影了。金币斜立在香槟杯的杯底,白日俘虏了整个店堂,将招牌上“鸡尾酒”那行字上的红漆映照得格外刺眼。只有一串蝙蝠的啸叫掠过酒吧巷的上空,投下一行转瞬即逝的阴影,往原本海的那方飞远了。

气泡饮饼干站在牛眼糖果矮桩旁,注视着狼藉不堪的谷地。垃圾的腐臭味似乎也随着新一天的到来而重新苏醒了,幽灵和鬼怪,还有一切夜行者们藏在大衣中的危险的魔力,都在灿灿的烈日中无处遁形,只剩下这一片被遗弃的残垣断壁。

地平线的后面,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隐约传来滚雷将至的低沉声响。巨浪涌来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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