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弗吉尼亚

跑跑姜饼人
玫瑰盐饼干&墨鱼饼干
最好的弗吉尼亚

“再跟我说说海。”玫瑰盐饼干说。

他吃力地将渔网从汹涌的污水中拖上来。这倒不是因为网子里的收获有多么丰盛,仅仅是因为他老了。他太老了以至于弯下腰都让他气喘吁吁。墨鱼饼干用触手缠住他的手腕,帮他将湿淋淋的渔网拽到岸边。

玫瑰盐饼干一根拐杖在铺开的网子里戳戳点点,清扫今天捕获到的猎物。墨鱼饼干跟在他身后。拐杖其实是半截鱼叉,这把鱼叉陪伴了他二十多年,如今倒钩的部分折断遗失了,脏兮兮的布头包缠在顶端,就成了拐杖,继续陪伴玫瑰盐饼干度过余生。

“海是一片漆黑,”墨鱼饼干说,“什么也看不见。海水是臭的,水面上漂着死鱼和烂虾。偶尔能看见灯,不过那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永远也游不到那里。”

网子里最多的是和烂泥结成一团团的毛发,碎木片,还有零星的烂菜叶和鱼骨头。玫瑰盐饼干蹲下身去,拎起一只被水泡胀的死地鼠的尾巴,凑近前去嗅了嗅。还没有烂透。割掉那些坏肉,应该能做今天的晚饭。今天他们运气不很好,通往魔女厨房的水管就悬吊在上游不远处,平时总能捞到几块还算新鲜的苹果或土豆皮,但是今天没有。

墨鱼饼干接着说:“还有漩涡和闪电。海面上经常有漩涡和闪电,我害怕漩涡和闪电。它们就像怪物,总是很愤怒,总是在嚎叫。”

“你说得不全对,”玫瑰盐饼干回答,“海就像我妻子,她可能老了,丑了,但你说的只是她发脾气时的样子。歇斯底里,乱摔碗碟,毫无理智可言。但是你永远不会想失去她。就像当你想起……”

刚说到这儿,玫瑰盐饼干的注意力就被一件不寻常的东西吸引走了。那是一只粉红色的小雨靴,橡胶做的,上面装饰着圣诞风味的榭寄生形状巧克力豆,糖衣已经被水流冲刷得七零八落,失去了往昔的色彩。玫瑰盐饼干将它提起来,靴底的破洞中立刻淌出大团的烂泥和脏水。

墨鱼饼干用触手怯生生地戳着他的脊背。他看向墨鱼饼干,后者正捧着一条手指长的小鱼,还在啪嗒啪嗒地跳动。

晚上,玫瑰盐饼干生起了火。木料都是潮湿的,燃烧起来冒出一团团的黑烟。他在用一把卷了刃的钝刀给那只死地鼠剥皮。这把刀是他航海生涯为数不多的纪念品,他过去常用这把刀剁下大鱼的鱼头,刀刃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现在它剖进地鼠的肚子里,沿着刀身流下一股发臭的黑血,还有肠子里的污秽。

下水道里又湿又冷,不时传来遥远的、哗哗的水声的回响。他们头顶上方的井盖的孔眼中洒下几道清晰可见的月光。就着这月光看去,数也数不清的铁皮水管的黑影相互重叠,好像整个人颠倒过来的奇异森林,它们黢黑的巨口中流淌着油污的唾液。墨鱼饼干守在火堆旁,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默默地流着眼泪。

去除那些已经腐烂的部分,地鼠肉没剩下多少,玫瑰盐饼干用魔女遗失的缝衣针将地鼠的肉和内脏,还有那条小鱼串在一起,嘱咐墨鱼饼干烤熟。

“在海上,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要把弄到手的食物弄熟了再吃。”玫瑰盐饼干把血淋淋的鼠皮铺在火旁烘干,“你永远不知道海底的鱼肚子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病菌,一旦生病了,祈祷是没法救你的。”

“可是我很饿。”墨鱼饼干回答说。

“再过一会儿,孩子。你必须学会忍耐。再过一小会儿。”

墨鱼饼干点点头。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玫瑰盐饼干从外套里摸索出一只木头烟盒。烟盒盖子的正中间有个凹槽,那里本来镶嵌着宝石形的像章,但是现在玻璃碎了,原先用来封存相片的地方只剩下空洞。烟盒是弗吉尼亚烟草公司制造的,盒子背面刻着公司的外文名称缩写F.J.。在玫瑰盐饼干的时代,烟草公司的蒸汽船每个月会在码头停泊两次,穿着西装的售货员会把皮箱挂在胸前,在码头的酒吧里叫卖那些烟盒上画着椰子树和草裙女郎的弗吉尼亚香烟。退伍兵和水手们都爱抽这种便宜的香烟,因为他们买不起自己的烟斗,但是纸卷香烟在船上又容易受潮,所以他们只在港口停留时抽两包。对于他们来说,弗吉尼亚香烟象征着在陆地上度过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烟盒里是空的。其实它已经空了一个星期了,但玫瑰盐饼干每次合上盖子之后都会忘记这件事。他已经上了年纪,忘记了很多事情。他摇了摇头,将烟盒塞回怀里,往火堆中吐了一口唾沫。

“再跟我说说海。”玫瑰盐饼干说。

墨鱼饼干小心翼翼地从缝衣针上撕下一块边缘有点儿烤焦了的肝脏。因为没有油和盐的缘故,它的味道又腥又苦,但墨鱼饼干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

“海有时候很平静,有时候又很暴躁,”墨鱼饼干干巴巴地说,一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汇,“浪花是白色的,浪头过去之后,只会留下一点泡沫。还有海鸥……”

墨鱼饼干停住了,用舌头剔出卡在牙齿中间的几根鱼刺。这种生活在下水道里的小鱼总是很多刺。玫瑰盐饼干追问道:

“海鸥呢?海鸥是怎么样?”

“海鸥,它们有羽毛,而且会飞…”墨鱼饼干怯生生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海鸥会飞!”玫瑰盐饼干抬高了声音,“我是问你,你还看到海鸥怎么了?”

“我看到海鸥……我看到……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墨鱼饼干被吓得蜷缩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要让我说关于海的事?你在海上生活过,你知道的比我多……”

“你以为我想听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说海吗?啊?!”

玫瑰盐饼干愤怒地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凳子,高高举起拐杖;墨鱼饼干赶紧将缝衣针丢到一旁,用八只触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整个身体颤抖不已。玫瑰盐饼干的拐杖重重地打在了火堆里,溅起一串飞蛾似的火星: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大海!我这辈子都在海上度过!我杀了那条果冻鱼,用鱼叉刺瞎了它的眼睛!你以为我想听别人告诉我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吗?是因为我忘了,该死的!难道我能阻止记忆从我脑袋里溜走吗?我读起自己的日记来就像是别人写的,那些风暴,那些战斗,我亲身经历过的生死关头,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他吼叫着:

“我把一生都献给了她,她却在所有这一切后抛弃了我!”

墨鱼饼干放声大哭,大滴大滴乌黑的、黏稠的、如同石油般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火堆被玫瑰盐饼干这一阵抽打给扑灭了,只剩下几块焦炭还冒着红光。玫瑰盐饼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余怒未消地将拐杖随手往旁边一丢。

好像是被这清脆的撞击声所唤醒一般,突然,他们头顶上方响起了密集的鼓点,有什么东西频繁地敲打着井盖。四下里的水管中混杂着泥污的水滴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线,不停地浇灌着河道。到处水声不歇。下雨了。

一滴雨水溅在玫瑰盐饼干苍老干瘪的手心里。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在风暴中抓紧过缆绳,粗糙的绳面将掌纹几乎都磨平了。他很想用这双手摸摸此时仍在呜咽的墨鱼饼干的脸颊,用拇指揩掉她颧骨上脏兮兮的泪水,然而最终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叹了口气,解开辫子,藏进墙壁凹陷进去的洞穴里,听着纷乱的雨声,等待早晨的到来。

天还没亮的时候,玫瑰盐饼干就准备离开了。

这艘船以一整片饱满的生菜叶作为骨架,用钉子和碎木片进行加固,经过雨后河水上涨,现在正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等待出航。玫瑰盐饼干将渔网和缆绳收拾好,又将那些经过清洗打磨的完整鱼骨、淤泥里挖出来的古代硬币跟魔女不小心掉进下水道的戒指一起搬到船上,也没忘了那张地鼠皮子,它或许可以做成一副不错的手套。

这些都是要拿去交易的货物。他要靠这艘船划去下水道的入口,用这些货物交换衣服和其它必要的生活用具,也许还有一点新鲜的食材,用来煮一锅久违的可口炖菜。盐、胡椒和方糖也都不够了。不过,能交换到什么纯粹取决于下水道口的商人们带来了什么。一般来说他们只是将那里作为交易草莓酱的秘密据点,给下水道里的可怜老人带些生活用品只是他们自娱自乐的慈善活动。

前几周,他跟一个梳着麻花辫的炼金术士小姑娘谈成了一笔生意。他答应帮炼金术士饼干在下水道里打捞一种坚固而不溶于水的砂糖结晶,另外她也需要鱼骨和荧光水草来熬制灵魂药水,至于相应的回报,玫瑰盐饼干请求她从城里带四双女孩穿的小雨靴。

“女孩子的雨靴?怎样的雨靴?”

“就是那种女孩会喜欢的。样子可爱些的,带着巧克力蝴蝶结的那种。最好是红的,或者其它什么鲜艳的颜色…你肯定比我更明白。”

“巧克力蝴蝶结靴子听着像是奶奶会送的礼物。如果你喜欢,那好吧……”炼金术士饼干还是有点儿困惑,“不过为什么要四双?”

玫瑰盐饼干只是回答:“我有用处。”

实际上,就在他提出这笔交易的几天前的夜里,墨鱼饼干叫嚷肚子痛,他以为是她又偷吃生鱼闹出病来,却发现了墨鱼饼干产下的黑不溜秋的鱼卵,这才知道她是个“女孩”。过去他一直称呼她为“小子”或者“我的儿子”。

玫瑰盐饼干用一根长杆撑着船往上游划去。渐渐地,能瞧见隧道口那强烈的光芒了。下水道的两壁覆盖着喷漆涂鸦,一边出自黄芥末酱饼干,另一边出自泡泡糖饼干,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都有些褪色了。

外面多姿多彩的城市笼罩在刺目的黎明中熠熠生辉,那里有无数饼干在生活,在欢笑,如梦似幻,好像另一片大海。

但玫瑰盐饼干的旅途到此为止。这不是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那个故事已经在别的篇章中画上了终点。他看到炼金术士饼干正倚着墙等待他,身边没有小靴子,什么也没有。

他不紧不慢地把船拴在岸边,向炼金术士饼干展示货物。“这是荔枝硬糖鱼的骨头,这是山药泥鱼的骨头。我想你们炼金术士可能需要知道这些,所以把它们分开装了。”玫瑰盐饼干介绍道,“还有这个,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要的那一种砂糖。”

“这不是砂糖,老先生,这是一块生锈的黄铜。”

“哦…你得原谅我,我的眼睛不行了。”他难为情地挠挠脖子,“下周我会继续尝试打捞你说的那种砂糖的。抱歉。”

炼金术士饼干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本来也不指望能在下水道里找到这种A级魔法材料。需要道歉的是我——我昨天才去城里的鞋店帮你问了雨靴的事,但他们说没法马上交货,圣诞假期快到了。而且价钱也超出我的想象。天啊,一双鞋居然可以比我的炼药锅还贵。”

玫瑰盐饼干局促地听着,找不到插嘴的时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炼金术士饼干推了推她的圆框眼镜,“我没有向他们预订雨靴。但是作为补偿,我在城里转了一圈,可能发现了个好东西。”

她从她的小挎包里拿出了两个玻璃纸包的红色小纸盒。盒面上画着冬青树和榭寄生,用金墨水写着“F.J.”。

“弗吉尼亚香烟。我听说水兵们都爱抽这个。而且这不是普通的弗吉尼亚,”她故作神秘地说,“纪念弗吉尼亚烟草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圣诞节纪念款。一等一的精选烟丝,还加入了海盐和玫瑰的香料,‘最好的弗吉尼亚’,他们说。我猜你会喜欢这个——你喜欢吗?”

见玫瑰盐饼干没有答话,炼金术士饼干接着说:“好吧。如果你坚持想要雨靴,我也可以回去跟鞋店再谈谈价钱的问题。只是我觉得你不该抱太大期望……”

“不,香烟就很不错了。”玫瑰盐饼干说,“我拿香烟就行,忘了雨靴的事吧。”

他接过那两包“最好的弗吉尼亚”,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你确定吗?”炼金术士问,“我可以再付你一些银币……”

但是玫瑰盐饼干已经登上了船。“下周我会再来的,那时给我带点盐和胡椒,好吗?”

“没问题——哦,你忘了这个!”

炼金术士饼干慌忙掏出两盒火柴。生菜船正在顺流而下,她用劲将火柴抛了过去。玫瑰盐饼干伸手想接住它们,但他毕竟老了,身手不再敏捷,火柴盒掉进船里。那盒面上画着椰子树和草裙饼干广告女郎的倩影。

玫瑰盐饼干撑着船回来了。天已经大亮,几绺日光从井盖的孔眼中投射到下水道漆黑的河面上,将它还原成浑浊但明亮的颜色。河面上翻涌着浪花,浪花消逝后留下一汪汪白色的泡沫。墨鱼饼干仍旧紧紧地蜷缩着,听到玫瑰盐饼干撑船的声响,她从触手的缝隙中露出一只不安的转动的眼睛。

“船上的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在玫瑰盐饼干的想象中,这一幕他已经演练过许多次。台词也早已想好了:“听着,小家伙,我很抱歉。昨晚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头儿有时候就像大海一样阴晴不定。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快试试它吧。”

或者:“人生就像一场航行,永远期待着陆地,而当你登陆时又期待着下一次起航。我前不久才刚刚认识到,我已经无法再扬帆出海了,所以表现得那样急躁又可悲。请你原谅我,孩子。”

但是他没法这么说。所以玫瑰盐饼干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只巧克力脆皮雪糕龙虾,一只海绵蛋糕河豚。晚上咱们可以煮汤喝。”

墨鱼饼干笑了起来,从脏兮兮的脸庞中露出一口白牙。她爬上船去帮他搬货,帮他搬来一堆堆碎木片,帮他支起汤锅,洒进洋葱皮、烂番茄和硬邦邦的芹菜梗,等到龙虾的外皮和雪糕肉一起煮化了,热汤变得浓稠起来,她还在卖力地搅拌汤头。

而玫瑰盐饼干坐在一旁抽烟。最好的弗吉尼亚的烟气里什么都没有浮现,只有一片迷蒙。

“再跟我说说海。”玫瑰盐饼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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