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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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 第六章


“锌元素”酒吧的女洗手间里挤满了换下戏服的话剧演员,只有天出尘仍保持着剧中的造型,对着镜子整理因为刚才的摇头晃脑而散落下来的几绺发丝,补好唇膏,将胸前的玫瑰连着金属别针一起扔进垃圾桶。负责舞台道具的大三学生宋雅风坚持要用鲜花,在她看来塑料玫瑰是无法代表爱情的,肯定有细心的观众会发现这一点和主线故事的暗合。此刻,这朵花瓣边缘已经枯黄发卷的老玫瑰正躺在团团的厕纸和头发之间,它到了退休的年纪了,道具仓库里还有大把后备的爱情使者等着装饰她明天的胸脯。

天出尘走出洗手间。Kim正倚在吧台上抽烟,她像骑手跨上马鞍般自然地坐到他身边,接受他往自己刚刚涂抹光滑的嘴唇中间塞进的一颗进口薄荷糖。

“第一次上台的感觉怎么样?”

“除了没有‘台’,其它都不错。”天出尘回答,“真正有观众能给我拉上场的时候还挺有趣的。”

“我在摄像机里看着非常完美。之前我还担心小王,彩排的时候他还一直那么紧张,没想到正式表演的时候反而机灵得很。哈,像看着自家孩子长大了一样。”

“大家表现得都不错。”

“尤其是你。”

天出尘笑着嚼碎了那颗糖果,和便利店收银台旁三块一条的薄荷糖没什么区别的辛辣味道渗进她干渴的喉咙里。Kim打了个响指,向锌元素酒吧的头号调酒师兼老板叫了两杯琴费士“漱漱口”,继续唠叨起晚上庆祝首演成功的火锅聚餐,一会儿他将开着那辆三排座位的黑色路虎送她到学校门口,和其他话剧部成员汇合。还没等到琴费士,天出尘便看见有个脸蛋上就写着“未成年”的少女像列失控的火车般冲向她,而后猛然一个急刹车,气喘吁吁地将两瓶矿泉水敲在吧台上。

“辛苦了,蔡姐姐!刚才的表演太棒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话剧…请你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天出尘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女孩儿前言不搭后语地向自己献殷勤,为表礼貌,她拧开其中一瓶矿泉水,竖纹瓶盖上满是方芳手心留下的汗渍。方芳又将手里握皱了的传单和还未撕开塑胶包装的马克笔递给她,语无伦次地请天出尘签名,保证作为一生的收藏。Kim用胳膊肘碰碰她:

“小天现在是明星了呢,还有粉丝来要签名。”

她没理他,像个女王似地跷腿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接过那女孩如同献礼般双手捧着的纸笔,低下头,垫着大腿在传单角落签下“天出尘”,“天”字的一捺潇洒地延伸出去;她将马克笔递给Kim,一边像客服小姐似地微笑着回应方芳的种种问题,一边瞥向她身后的同伴——正是刚刚被自己拉上场的女孩儿。她们相互打量着。明明还是初冬时分,她就将自己包裹在爱斯基摩人般的厚重装束下,齐刘海严实地遮挡住眉毛,脸庞上剩余的部分几乎都被那副黑框眼镜所占据,此时的神情就像个不情不愿地被带到酒宴上的孩子。这些都被天出尘看在眼里,她估计着这女孩还未到习惯握手礼的年纪(尽管天出尘也只比她们大两岁,却像是在多出的这两年里环绕过地球好几圈似的),于是从高脚凳的王位上站起身,拍了拍两个女孩的肩背。

“当时我看到的观众里只有你一个没拿着手机,所以就把你拉过来了。要是吓到了你,不好意思。我叫天出尘,表演系的大二学生,这位是负责摄像的Kim。一会儿我们还有活动,就先走了,谢谢你们这么支持《明宵》剧组。”

她用眼神示意Kim结账。琴费士的高脚玻璃杯边缘嵌着一片柠檬,整杯的容量看起来连矿泉水瓶的瓶底都盖不满,Kim仰脖将自己那杯泼进嘴里,当真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发出夸张的漱口声响,接着掏出他那引以为傲的黑色路易威登皮夹,拉链处悬吊着闪闪发亮的“K”字形挂饰,从层层叠叠的卡片中挑出一张,两指夹着递给老板。点给她的那杯还丝毫未动,过不了多久,老板就会向初来酒吧而在点单时犹豫不决的年轻情侣热切推荐琴费士,她已经瞧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好几次了。从Kim大张着的钱包开口里,她看到几片崭新的粉色包装避孕套——今晚大概又没法回宿舍了,天出尘想。

从新生军训结束、正式入住艺术学院的那天开始,天出尘几乎每天都要在校园中接受各种各样的搭讪,其中大部分都很拙劣,有比她大两届的学长问她图书馆怎么走的,有借着为社团拉拢新生的理由请她吃饭的,Kim的开场白并没有比他们高明多少,起码在天出尘耳中,这些话的要义都大差不离,只是在修辞手法上有那么些细微的差别。这是个像星期天的发廊小弟一样穿着浅色收脚裤和长风衣的青年,头发染成自以为谁都看不出来的焦黄色,用一副传教般的神秘语气问她是否就是和庞小莹来自同一城市的“那位”天出尘,同寝室的哥们儿委托他来打听关于庞小莹的各种情报。

其时正当夏季的末尾,来来往往的女学生们都还没换下短袖和热裤,在一片摇晃着的大白腿中只有天出尘穿得像个老修女,立领严严实实地挡住咽喉,长裙直拖到脚踝处,而当裙沿随着她的步伐偶尔飘扬起来的时候,却只能露出那双可人的小腿被黑色长袜包裹着的模样。这些累赘的衣物或许妨碍了天出尘向周围散发她源源不断的女性荷尔蒙,但也不可避免地让她在一众大同小异的流行服饰中脱颖而出,像是从禁欲主义的世纪翩然而至的金苹果美人。它们实际上是为了遮掩不久前激光祛除纹身留下的淡粉色伤疤而不得不穿的,高考体检表上还记录着她那些招摇的斑斑劣迹:脖颈、手腕和脚踝上都纹着奴隶般的铁圈和锁链图案,手法之复杂,让人看到便能想起奴隶被打上烙印的残忍时刻。绕着脖子的那圈铁链两头没有合上,像条毛巾似的垂挂在她的锁骨旁边,并非丧失自由的隐喻;但体检表格上没有写出的是,当这位美丽的女奴裸身站在写着“女外”的白色布帘里头,对医生眨着她那蜜糖般的眼睛时,这些检查身体用的长条木桌,这些表格和塑胶手套,还有这份因为女学生们的叽叽喳喳而格外令人头昏脑涨的工作,都因为她的裸体而瞬间明亮了几分。毫无疑问,无论是谁给天出尘烙上了奴隶的印记,她都将是主人最自豪的财产。她对自己违反《中学生守则》的纹身行为一概不予解释,即便因此被记录在案,她也不在乎。这当然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不是她决定洗去纹身的主要原因。不知是因为天出尘在基因上对于疤痕的愈合具有独特天赋,还是她尝试过各种各样的祛疤手段,总之到次年夏天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穿凉鞋和泳装了,过去的枷锁没有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Kim也自然没有发觉过这一点,即使他们在各式各样的灯光下共同消耗过那么、那么多的安全套,甚至在四年时间里培养出了本地的成人用品品牌,他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天出尘那光滑的手脚腕曾经被套上过那样惹人注目的深青色锁链。凭着撮合庞小莹和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哥们儿这个借口,他和天出尘很快建立起了革命友谊,于是之后的活动就和牵线搭桥再没什么关系了,比如看电影,去市中心的酒店吃三文鱼自助餐,邀请她加入话剧部并且热衷于摄录她的每一次彩排。话剧部和那个有资格拿到国家级赞助经费的XX艺术学院剧团只有年代久远的一线联系:剧团的创办人毕业后回校指导过话剧部的社团活动,如今剧团里的板凳成员也得是硕士以上学历,并且大多来自于别的更著名的城市,别的更著名的学校。分配给话剧社的活动室是一间废弃的舞蹈房,优点在于空间宽敞和面貌精致,墙壁四面都是镜子,环绕着一圈练习柔韧用的栏杆,自带回声效果,还配备了专门的杂物间;缺点(亦是它被废弃的原因)在于六个大灯坏了四个;地板随时可能塌陷,并且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天出尘加入时,活动室已是满地疮痍,每个社团成员都不得不蹑手蹑脚地走路,避开那些含有“[XX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之类舞台说明的剧目,甚至说话都尽量压低声音。加之周遭昏暗的灯光,排演过程就好像在举行什么秘密的宗教仪式似的。

天出尘在话剧部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管理道具的宋雅风。她掌管着活动室杂物间的钥匙,那里是她的圣地,亦是许多校园怪谈的发源地,因为她那宛如交流障碍症患者的怪诞作风,甚至有传言她在杂物间里藏匿尸体。但作为舞台道具负责人,宋雅风的能力无可指摘。她从不动用话剧部的活动经费,道具仓库里的物品都出自她的个人收藏,没有人见过仓库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那里藏着时空隧道或者她的仙女教母,因为只要对她报出某种东西的名称,她就会一头钻进杂物间里,关上门,翻找(也可能是制造)的时间取决于目标的偏僻程度,然后神奇地带着所需物品走出来。关于她的传奇事迹头三名分别是二战空军勋章、带天线的老式电视机和活兔子。邻近的社团有需要创可贴之类的小东西时也会第一个想到她,尽管她的帮助并不总是免费的;与其说她要收回成本,不如说她根本就不乐意做个好人。宋雅风的小卖部唯独不供应食物,如果向她要求什么吃的,她会向来者询问品牌和口味,然后拿出发馊甚至生虫的包装袋。至于宋雅风本人的来历,不论谁都知之甚少,只了解她读的是舞台美术专业,住在艺术学院附近的出租房里,休息时间都用来整理她的万能口袋。Kim向她引荐天出尘的时候,她正忙着擦拭一个罗马式的士兵头盔,抬起眼来,透过那副算命先生似的圆眼镜打量着天出尘,说:

“你好。你很漂亮。”

宋雅风的声音低沉得不像女性能发出的音域,实际上除了绑成马尾辫的一头长发,也没有什么可以辨认出她属于女性范畴的特征。这时便轮到Kim的交际天赋大显神通,他告诉天出尘,宋雅风的母亲出差经过这个城市时曾经来艺术学院看望过女儿,Kim准确无误地逮住她并且顺利搭上了话,原来宋雅风确实归于哺乳纲灵长目雌性智人。她母亲在国外留学时由思乡之情迸发出了对古典诗词的狂热,一心想给女儿从《诗经》里摘出个漂亮名字,她翻烂了最生僻的篇目,和一帮同样沉迷诗词的太太们讨论了无数种方案,想破了脑袋也没决定下来。此事太过困扰她,甚至让她出现了梦游症状,据丈夫回忆,那段时间的午夜总能看到她笔直地站在客厅里像念咒似地背诵《国风》,在一个醒来时头痛欲裂的早晨,她宣布了投降,一个绝妙的念头随之降落在她的脑海:风雅颂,宋雅风。宋雅风从识字开始接触那些古典篇目,五岁时就能在酒席上表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尽管她并不能理解诗歌的意味,在她脑中,那只是些华美的生字凑在一起跳舞罢了,相比之下她更羡慕同龄孩子的水枪和对讲机,父母从未给她买过这些小玩意儿,每个生日送给她的都是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精选》。宋雅风没能按照母亲的期望成为一个饱读诗书的闺阁女子,反而发展出了令母亲痛恨的习惯:捡垃圾作玩具。在被各类课余兴趣班挤满的时间里,她总能找到某个间隙去垃圾堆里探险,捡玻璃碎片,捡塑料打火机,捡用过的避孕套,然后像只小狗似的把这些宝贝偷偷埋在她母亲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那些一口黄牙的拾荒老头们非常喜欢她,玩笑似地称她为“大小姐”,会和她一同坐在蛇皮袋子上,抽着拾来的烟头讲述世道如何不公。他们之中有人也偷东西,在把钱包里的钞票乃至硬币都扫荡一空之后,过去他们把空皮夹连带里头无用的证件扔进偏僻的垃圾桶,现在则送给大小姐逗她开心,尽管钱夹本身的价值可能比里面的现金高出许多,但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就是宋雅风的第一批收藏品,当她母亲需要移栽一株大号富贵竹并为此把花盆里的土壤挖开时,意外发现了包在塑料袋里的一大叠身份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籍贯遍及五湖四海。

她飞速拨打了报警电话,但从未考虑过此事和女儿的联系。她还是那么天真无辜的一个小姑娘,自从剃完胎毛后就没再剪过的头发编成三股辫乖巧地搭在两肩上,开口就能吟诵纳兰性德的诗句,外面充斥着贫穷和偷窃的世界不应该给她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尘埃。这件事给宋雅风留下的唯一教训就是不能再把宝贝带回家了,在那间装修精美的私立中学里,她用所有的零花钱和部分餐费加上跑腿去买黄色碟片的重重代价租下了别人的储物柜,命名为“宋雅风之匣”,随着需要储存的垃圾越来越多,她的领地逐渐扩张到宋雅风之匣2号、3号、4号。每一间储物柜的柜门都微微向外膨胀,只消轻轻一拉,里面便会滚出马桶圈、折断的长柄雨伞和用过的输液吊瓶等种种意想不到的杂物。初中毕业时学校要求把个人储物柜全部清空,她先后叫了三辆出租车才把所有宝贝运出校门,但寻找下一个秘密基地并非轻松的事。过去认识的那些拾荒者替宋雅风大小姐解决了这个难题,作为她的担保人租下了一间集装箱活动房,外壁上用血淋淋的红漆写着“城市新风尚/箱居一族/一天五元”,尽管没人想把集装箱住房作为偷窃的目标,她还是给箱门额外装上了五把锁。这里作为住处可能过于狭窄,但作为垃圾囤积所就显得相当空旷了,箱顶上的白炽灯泡几乎没有亮过,里头乱七八糟地积存着宋雅风收集到的世界的全部秘密,让人禁不住猜想当她某天走进这只黑暗的匣子时,会发现有尖牙利齿的魔鬼盘踞在其中。

宋雅风收集垃圾的癖好无可避免地延伸到了非法领域。有一天放学时,她路过一户用水泥矮墙围起来的人家后院,钥匙被遗忘在铁门上。透过栏杆,她看见院子里有一只黄铜材质的猫食盆,上头歪歪扭扭的图案不像是出自制式产物,可能是主人手绘的,可能是某位退隐艺术家的大手笔,总之从第一眼开始,它就获得了进入宋雅风之匣的邀请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宋雅风偷走了那只猫食盆,将它丢进圈养着魔鬼的垃圾海洋中,像许多以前捡来的宝贝一样,再也没看过它一眼;往后她的收藏品里起码有五分之一都是赃物,但她偷窃的意义更多在于过程,而非成果。在她半夜里翻墙去偷工地上的建筑用石子时被抓了个现行,那时她十六岁,母亲在拘留所里赏了她十六年来的第一个耳光。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在她母亲的哭天叫地中上升了好几个档次,最终还登上了本地新闻的小小一栏,“富家女深夜偷窃工地石子只为快感”,但不论怎样,她守住了关于集装箱的秘密。从拘留所回来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家门口的换鞋处一拍墙壁上的开关,客厅里的角角落落顿时光芒四射。在这片无处可逃的光亮中,母亲双眼红肿地吩咐她回卧室睡觉,明天再继续这场严肃的谈话。宋雅风翕动着嘴唇,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语句将她心中涌动的情感表达出来,她曾经背诵过的诗经楚辞像走马灯一样流淌在头脑里,此刻通通都派不上用场。为什么语言经过千年演变之后竟会如此冗杂,明明她只想找到几个他妈的简单的词汇就行,随便什么。最后她动用了十六年来积累的所有文学素养,将这颗囤积着大量垃圾的年轻的心浓缩成一句话:

“我想回家。”

母亲脸上原本疲惫不堪的神情因为这句话一扫而空。她怒吼起来:“你要回哪个家?这就是你家!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这样瞎说,你就等着挨打吧!”

当宋雅风再一次来到集装箱活动房时,那里已经几乎无处下脚,她用脚尖拨开地上鸡零狗碎的垃圾,悄悄地坐在黑暗中央,又想起了那个“富家女深夜偷窃工地石子只为快感”的新闻标题。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吗?宋雅风想。以往她看到类似的标题也会在心中附和“这些人脑子都有点不正常”,然后匆匆划过关于她们身世背景的感性描述,直到文章底端标注的编辑的姓名,现在她也是这些猎奇新闻里的女主角之一了,富家女,快感,如今想起这些词语都好像离她本人那么遥远。写她的那个编辑又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会去偷隔壁高中女生的胸罩,还是会因为仅仅看不顺眼而狠踢路边的老狗?她想着想着,对隐匿在这房间里的看不见的魔鬼们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去你妈的。”

这种脏话是绝对不能让她母亲听见的,但在这里没有旁人,宋雅风说随便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行。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从她十六岁的嘴唇里喷薄而出,她把此生听过的所有恶毒语言都对着充满霉味的空气骂了个干净,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她骂那些称她为“大小姐”的拾荒老头,所谓的世间不公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就是些二五混子;她骂那个因为自己不好意思去而支使她买黄色碟片的学生会成员,你这只知道自慰的下流淫虫,凭什么让我给你付钱,早知道应该把你上课玩鸟的好事全部拍下来公之于众;她骂那些附庸风雅的阔太太,你们写的狗屎玩意想合韵律都要绞尽脑汁,平时还要花钱才能勾引到搬运工跟你们上床,怎么好意思伤春悲秋,怎么好意思还拿出来相互炫耀;她骂她母亲,什么留洋,什么海归,不过是新加坡而已,回来还不是连几个洋屁都放不出来。回到家里时,她仍然是那个熟读四书五经的好姑娘,长发披散下来时能触及小腿,平日里扎成古典样式的发髻,也不再说“我想回家”之类的混话了,背地里仍在偷东西,只是更加谨慎,更加狡猾,直到离开故土成为一名XX艺术学院的舞美系学生之后也没有改正。只身在他乡生活的这份自由对她来说恰恰好,既没有母亲在身边成日监视,也不会因此丧失任何偷窃的乐趣,还能成日与她的收藏品睡在一起,与她的魔鬼们睡在一起。

读大二的那年,宋雅风因为入室盗窃的罪名又一次被送进了拘留所。她只是想拿那户人家的小女儿的某件头饰,但没想到本应该去外地旅行的那家人因为航班延迟而在家多待了一晚。笔录做完之后,她被允许在监视下用电话和外界联系了,但拿起听筒之前她就意识到自己在艺术学院根本没交上什么能称得起朋友的人。

那个晚上,Kim在和天出尘的二人卡拉OK的间隙接到了宋雅风的电话,一如既往的阴沉声音,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请他帮忙去自己的出租屋里给兔子和金鱼喂食,并报出了地址和五把备用钥匙的藏宝路线,嘱咐他离开时将备用钥匙全部带走,不要放回原处,等她从拘留所里出来之后再当面交还给她。Kim带上了牙刷毛巾等等过夜需要的用品,并邀请天出尘与他同去:对他们来说,去宋雅风的秘密山洞探险比看电影和兜风之类通常的约会套路要有意思得多。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全了那五把钥匙,等到打开宋雅风的出租屋房门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Kim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打开屋子里唯一一盏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果然不负宋雅风的名声:如果说真有地狱存在,那也不过如此了。房间里好像刚刚发生过灭门惨案,墙壁和餐桌乃至沙发上都泼满了红色油漆,腐烂的食品和动物粪便的臭味熏得眼睛发痛,堆积在暗处的竖琴、服装模特假人和洗衣机都覆盖着灰尘的帐幔,被抹去了原本的颜色,仿佛凝结成了一副巨人躯体,畸形的脊梁骨直顶着天花板——万蝇之王在此栖息,用它那可怖的眼睛默然询问来者何人。Kim和天出尘站在门口,谁都不愿言明自己被这场面给震慑住的事实,而是进屋寻找宋雅风所说的兔子和金鱼。在这样的房间里找东西是一项困难至极的任务,隐蔽在重重杂物中的水槽是海鲜排挡装着螃蟹放在店门口招揽顾客的那种最为简单的样式,夕阳般颜色的金鱼泡在一池脏水里,仿佛真的抛弃了一切希望,就连Kim将鱼食倒进水里时也丝毫不见它们有摆动身体的迹象,只是慢悠悠地向水面漂浮,让食物颗粒恰好落入它的嘴中。那只花斑兔子则更不像一个活物,它已长到野鸭般的惊人大小,因为太过肥胖的缘故,两只兔脚无法塞进肚子底下,只能伸直了后腿,一动不动地趴在笼子里,唯一能确认它还活着的事实是它的鼻子一直在神经质地抽动。包菜塞不进兔笼的空隙里,天出尘将笼门打开的一瞬间,兔子居然以根本不匹配它体型的速度飞快地窜了出来,消失在这黑黢黢的丛林之中。

“这简直像爱丽丝的开头一样。我们得去追兔子了,”Kim说,“你当心脚下,别掉进什么洞里。”

习惯了房间里的惨象之后,这件事开始逐渐变得有趣起来了。天出尘脱掉了高跟鞋,他们像捕猎中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弓身走路,留意着这些重重叠叠的枝杈中的一切动静。可能因为刚才跑动的缘故,窝在羽毛枕后头的兔子正在喘大气,如果它的身体没有像这样剧烈起伏的话,这本来可以是个绝佳的藏身地点。天出尘慢慢、慢慢地接近它,而后突然扑了上去,摔倒在枕头铺成的软垫中间,手里握着兔子惊慌的右后腿。

“我抓住它了,我抓住——”

还未说完,天出尘便感到Kim压了上来。卡拉OK里出售的昂贵啤酒的气味喷在她的后颈上,牛仔裤裆口的纽扣也被扯开了。她就势翻过身来与他接吻,松开了不断挣扎着的兔子,任凭它再次跑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他们的首次越界行为就此发生在宋雅风的诡异住所里,在三十二个柔软的羽毛枕和蝇王的注视中扭动着身体,天出尘才发现他连安全套都准备好了,就叠在他的毛巾里头。完事之后,Kim气喘吁吁地陷在枕头里,伸手想去摸索他的无度数眼镜时不小心碰倒了一只玻璃瓶。瓶壁很厚实,没有因此而碎掉,但它的瓶口是纸封的,用橡皮筋扎在颈部,因为刚才的小小意外而被沾湿了。旁边还摆着两打同样的瓶子,看起来就像玩具士兵似的排列在地板上,在方才热火朝天的革命友谊交流中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这些玻璃瓶。Kim戴好眼镜,拆开纸封,没等天出尘制止便将里头的透明液体一口气灌进嘴里。他渴了,这是当然的,但随即就把它吐在了地板上,又啐了几口唾沫,抹着嘴说:

“什么玩意,又苦又酸。”

“这毕竟是宋雅风的东西。”

“没关系,你看,还有这么多瓶,她不会发现的。咱们为她忙活了这么久,喝她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破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Kim没尝出来这是宋雅风用空牛奶瓶积存下来的眼泪。他倒回枕头上,泄愤似地狠狠亲吻天出尘,好像要叫她也尝尝这股怪味似的。确实令人作呕。

这里无烟可抽,作为友谊升华后惯例的敞开心扉环节,Kim将两手枕在脑后,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开始向天出尘说起关于他的一些秘密。尽管同样身为大一学生,Kim对于话剧部的活动比天出尘要热忱得多,他四处网罗舞蹈系和戏剧文学系的学生,立志要让这个破落的学生社团诞生出第一部原创芭蕾舞剧。在前任社长忙于毕业设计的那段时间里,他主动且理所应当地指导着话剧部的运行,主动且理所应当地接任了社长的职位,不过这已是后来的事了。Kim读的是设计专业,单反是他从高二开始的业余兴趣,但没能在艺术学院的校考中回答上来那些关于镜头原理的种种问题,于是选择了设计系,这之于他而言跟美容美发系没有太大差别。尽管设计系的就业方向大多是去画廉价的食品包装盒,但他自诩为青年艺术家,这亦是他选择话剧部的原因;他的每一幅设计作品的右下角都要签上花体的“Kim”,K字的最后一笔打个卷,在话剧演出等等活动中也都使用这个名字。实际上,虽然他和大半个艺术学院都有交集,但知道他真名的人却没有几个,现在他要将其透露给革命伙伴天出尘:他姓金,叫金虎。在此之前,他父亲想出的名字是“金广进”,感谢妈妈,用“孩子出生在虎年,看着又虎头虎脑的,不如…”这般理由制止了他。但无论是金广进还是金虎,都配不上作为他那些先锋艺术作品的署名,因而如今的艺术学院里只有体检表格上的姓名一栏不会写着“Kim”,除此之外,他向教授或前辈作自我介绍时也一律不透露真名。他拜托天出尘不要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好像天出尘就此荣幸地成为了“金虎俱乐部”的成员似的。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让天出尘笑出了声:

“这名字挺好的。我哥哥的名字才土气,他叫天为民。”

“你家姓天,叫什么名字都不俗。”Kim回答,“我祖上三辈的取名水平都是这个尿性,我爸叫金利来,我爷爷叫金福,写家谱跟写春联似的。”

“为民,这可是当年提出的廉政建设要求之一呢,真有爱国精神。”

“但是我也不愿去改名,父母毕竟给了我很多支持,我不能就这样否定他们给的名字。况且修改户口本真是挺麻烦的,哎你知道吗,我爸后来去改过生日,还被那服务窗口的小年轻给骂了,说老大不小的还这么矫情。”

他们的对话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似的,在那个交叉点过后便渐行渐远,可谁都不在乎这些。

“我爸要把生日改成他中彩票的那天,他说那是他的…怎么说呢,'reborn day'。最后虽然没改成,但是办宴席之类的庆祝活动都改在中奖那天了……”

“是啊,”天出尘翻过身去,背朝着Kim的喋喋不休,望向墙壁上逐渐倾斜的影子,“天为民真是我听过最丑的名字。”

今夜不像是个适合交心的晚上;对她来说,这样的夜晚从未存在过,和天为民相关联的回忆已经不能再对Kim说下去了。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弱,而夜色却愈发浓密,从窗缝爬进这个魔鬼栖息的寓所。她和蝇王一同闭上了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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